今天，86版《西游記》導(dǎo)演楊潔去世整一個月了。新京報記者獨家專訪了楊潔的丈夫、《西游記》攝影王崇秋。

　　年過古稀的王崇秋回憶了楊潔在工作中堅持自我、不怕得罪人的數(shù)次經(jīng)歷，和他們夫妻二人的情感故事及晚年生活。對于與《西游記》劇組的恩恩怨怨，王崇秋說，這次楊潔追悼會規(guī)格挺高的，相信她冥冥之中會解開心結(jié)。老百姓對《西游記》的認可和喜愛，則是楊潔最大的安慰。

　　在王崇秋眼中，楊潔有獨特的藝術(shù)品位和追求，性格耿直、單純、熱情，一輩子都沒改。

　　“相見難，別亦難，怎訴這胸中語萬千。

　　遠去矣，遠去矣，從今后夢縈魂牽。”

楊潔和王崇秋(左一)在《西游記》劇組討論工作。

　　——《西游記》插曲《相見難別亦難》

　　藝術(shù)觀超前

　　在楊潔堅持下，央視首次播鄧麗君的歌

　　86版《西游記》只用一臺攝影機拍完全片，這位攝影師正是王崇秋。他和楊潔經(jīng)常在一起討論該如何拍。在王崇秋眼中，楊潔的藝術(shù)觀念是超前的。雖然遭到很多人反對，但她從不在藝術(shù)上做任何讓步。她告訴王崇秋，藝術(shù)就得有個性。比如給孫悟空做造型時，有人建議猴子應(yīng)該是勾臉。但楊潔不覺得，她認為孫悟空既是猴子，還得“有美感，有人性”。

　　在楊潔心中，一百個導(dǎo)演能拍出一百個《西游記》，但是她的就是這個樣。“我要堅持這個風格，堅持走這個路。”

　　王崇秋說，楊潔從小就喜歡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電影，追求美的東西。所以也使得當時央視領(lǐng)導(dǎo)看了《西游記》之后，說楊潔“你這女妖精怎么一個個的比《紅樓夢》(的人物)還漂亮？”

　　盡管當時很多人對《西游記》的拍攝風格有異議，但在王崇秋看來，楊潔的性格就是，只要她認準的事情就堅定去做，而且很自信，“這和她本身的一些超前意識可能有關(guān)。”王崇秋對記者回憶，1979年中央電視臺的春節(jié)晚會，楊潔決定用交誼舞開場。那時剛剛改革開放，以前是不許跳交誼舞的。臺里領(lǐng)導(dǎo)就此分成兩派，爭論不下。楊潔說，要新的形式開場，交誼舞跳完后就是西班牙舞，狂野、奔放，然后是《祝酒歌》。這個開場被爭論了好幾天，楊潔一直堅持。最后呈現(xiàn)的效果很好。

　　還有“八十年代第一春”專題晚會。楊潔到杭州去聽演員唱歌。聽到《小城故事》，她說這個歌怎么這么好聽呢？這個歌要錄。有人說不行，“這是鄧麗君的歌”。楊潔說“這詞沒問題啊”。當時領(lǐng)導(dǎo)拿不定主意，不讓錄。楊潔堅持讓演員唱了三四首鄧麗君的歌，包括《風從哪里來》、《小城故事》，最后終于用了一個。王崇秋說，那是中央電視臺第一次播鄧麗君的歌曲，雖然是其他演員來唱的，也還是有爭論的。在王崇秋看來，也正是楊潔有這種超前的意識，所以在《西游記》里，當時被反對的東西，她一定要堅持下來。

　　不怕吃苦

　　調(diào)查組都說“這個劇組太辛苦了”

　　拍《西游記》時，楊潔五十多歲，劇組里主要演員大都二三十歲。但楊潔把所有的便利條件都先給了演員。《西游記》播出幾集后，觀眾覺得更新太慢，領(lǐng)導(dǎo)開始催。楊潔就自己一邊拍攝一邊編片子。

　　《西游記》的拍攝風格以實景為主。王崇秋說，楊潔的出發(fā)點是認為當時國內(nèi)電視劇拍攝特技是弱項，“錢也不夠，設(shè)備也沒有，只能點到為止，點到的還很寒酸。而壯美的山川江河是我們的長處，再加上《西游記》有個”游字“，拍攝必須經(jīng)過這個國、那個洞、這個山，把一些風光類的東西展示在里面。”

　　這個風格有很多人反對，認為《西游記》這種神話劇就應(yīng)該在棚里拍。當時電視臺就一個大棚，全臺都用這個棚。楊潔要拍實景，就有人說你們到處玩，游山玩水。實際上，劇組的拍攝條件非常艱苦。在長白山的時候，根本沒賓館，住在一個農(nóng)場里，就那么幾間房子，男同志一間屋，女同志一間屋，剩下兩間屋就是導(dǎo)演和主要演員在里面。大通鋪，夏天很熱，滿屋子都是蚊香味。

　　因為有人說劇組“游山玩水”，財政部、廣電局和電視臺組成了三人小組到劇組調(diào)查，最后得出結(jié)論“這個劇組太辛苦了”。調(diào)查組回去后，給劇組追加了一百萬元，用于買設(shè)備，再給劇組每人做套風衣。“結(jié)果衣服做的歪七扭八的，沒法穿。”

　　倔脾氣

　　夫妻為了工作吵，最后還是聽楊潔的

　　王崇秋說：“楊潔脾氣倔，說話不留情面。不怕得罪人，領(lǐng)導(dǎo)她也不怕。領(lǐng)導(dǎo)看重她的能力，但是她不給領(lǐng)導(dǎo)面子。”比如籌備“七天樂晚會”，楊潔開始寫了個臺本，領(lǐng)導(dǎo)很高興，說這個晚會可以當春節(jié)晚會。過了幾天說：“有位領(lǐng)導(dǎo)要抓這個春節(jié)晚會，他說你這個本子不行，太俗了。”楊潔一聽，劇本撕了，不搞唄。后來有位副臺長又說本子挺好的，打個電話叫楊潔來，說：“這個晚會還要搞。但是有幾條規(guī)定，節(jié)目許短不許長，時間兩個小時，錢只有兩萬。”審查節(jié)目的時候，領(lǐng)導(dǎo)看了高興，看到仙鶴舞，一個領(lǐng)導(dǎo)說：“這個挺優(yōu)雅的，可以出國啊。”楊潔說：“俗。”領(lǐng)導(dǎo)問：“左大玢(《西游記》觀音扮演者)怎么沒唱啊？”楊潔說：“放不進去，節(jié)目只有兩個小時，許短不許長。”王崇秋回憶道：“她把話全還給人家了，弄得領(lǐng)導(dǎo)很尷尬。”

　　王崇秋說：他和楊潔在一起工作時，也會有激烈的爭執(zhí)。“她說我是導(dǎo)演，整體上你有的點子是對的，但是不能串起來。”吵歸吵，王崇秋說，最后還是會聽楊潔的。“我們倆有時吵得很厲害，但是我是從鏡頭的角度，她是從全局考慮。”

楊潔和王崇秋既是生活伴侶，也是工作伙伴。

　　天真

　　“他們一求一跪，她心腸就軟了”

　　1988年，《西游記》熱播。但楊潔發(fā)現(xiàn)，自己“被一腳踢出了局”。自己艱苦打磨了六年的作品，卻成了楊潔心頭的痛。王崇秋說，楊潔確實好長時間沒看《西游記》，采訪她也不接受。

　　據(jù)悉1994年，當師徒四人再度和楊潔合作《西游記續(xù)集》時，這場鬧劇才得以落幕。在王崇秋看來，楊潔很“天真”。“他們一求一跪，她心腸就軟了。”再加上楊潔想著《西游記》還有沒拍的部分，總覺得不太完整。另外她又想干點事，自己打那么多報告，這不批那不批，就再把《西游記》拾起來吧。“她一生有點悲劇，干了很多事，不落好。她的性格弱點就是不會人際關(guān)系。”

　　鐵面無私

　　拒絕關(guān)系戶，不搞潛規(guī)則，《西施》起用蔣勤勤

　　王崇秋說，《西游記》還有一個特點，用大量演技好的藝術(shù)家、各團隊的臺柱子，來烘托這師徒四人，把他們帶起來。“當時師徒四人全是沒名的，六小齡童章金萊是個學員，馬德華是昆曲劇團的，閆懷禮是人藝的，汪粵還是電影學院剛畢業(yè)的學生。里面像程之、曹鐸、趙麗蓉這樣的老藝術(shù)家，朱龍廣、鐵牛、向梅，好多這樣的人來參加一集里某一個角色。”

　　在《西游記》這樣一個男人群戲為主的劇組，楊潔是絕對核心和領(lǐng)袖。王崇秋回憶起一個故事，當時找了北影一個老演員，說好幾月幾號到杭州拍。結(jié)果這名演員沒有按時去，等了一天后，打電話也找不著。楊潔說：“換人。”隨即在當?shù)卣伊藗€演員。等北影的演員晚了一天去了，說：“楊導(dǎo)演我來了。”楊潔說：“你回去吧，戲拍完了。”他說：“不可能吧，別的劇組哪有這么準時。”楊潔說：“我們就是這樣的，路費不報。”這名演員后來急了半天，說了半天情，才把路費報了。

　　楊潔這種鐵面無私的性格貫穿整個拍攝。王崇秋說，楊潔拍《西游記》得罪了方方面面的人，“她出的力最大，受的苦最多，可是她最后很(冤枉)。”以至于楊潔后來有很多想法，很多本子很好，臺里也不支持。

蔣勤勤和她的伯樂楊潔在拍攝《西施》時合影。

　　楊潔此后又拍攝了電視劇《朱元璋》、《西施》等，但是脾氣依然沒有改。

　　拍《西施》的時候，楊潔以前的一些老關(guān)系，推薦了一些也是很好的演員來演西施，楊潔覺得不合適。最后，楊潔起用了來陪朋友試裝，還在電影學院上學的蔣勤勤。“楊潔在選演員方面，不搞潛規(guī)則這些東西，合適就是你，不合適也不會答應(yīng)。她最怕、最恨為了金錢不管藝術(shù)。”

　　晚年

　　關(guān)心時事刷微博、狂看美國老電影

　　晚年，楊潔寫了兩本書。一本介紹西游記的拍攝歷程《敢問路在何方》，一本自述，叫《我的九九八十一難》。

　　《西游記》繼集拍攝工作完成后，楊潔年屆七十。她仍然想拍電視劇，又偏愛歷史劇，但多次努力都得不到批準，這些計劃也無疾而終。

　　楊潔有四個孩子，三個生活在國外，一個女兒在國內(nèi)。楊潔和王崇秋住在大興一座普通的單元樓中。平時在家楊潔每天上網(wǎng)，刷刷微博，看看微信。楊潔很關(guān)心時事，看到有不公正不公平的事情，就會在家跟王崇秋說，怎么現(xiàn)在能這樣！

　　楊潔很喜歡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電影，年輕的時候沒有機會看，晚年在家上網(wǎng)發(fā)現(xiàn)了很多小時候看過的老電影后，特別高興，一天能連著看四五部。弄的王崇秋很擔心她的身體受不了。

　　楊潔心臟不好，王崇秋照顧她。年輕的時候，兩個人是工作搭檔，是生活伴侶。老了，王崇秋就成了楊潔的“后勤部部長”，給她做飯、洗衣，安排她吃藥、睡覺。

　　王崇秋理解楊潔，他讓她盡可能地去看電影、看書。王崇秋說楊潔是“年輕人的腦子，老年人的心臟”，思維依然很敏銳。

　　婚姻

　　相差14歲相伴48年“挺幸福的”

　　《西游記》中，孫悟空被看做是挑戰(zhàn)權(quán)威、反抗叛逆的化身。實際上，身為導(dǎo)演的楊潔同樣具有堅定執(zhí)著、不懼世俗的精神。這一點不僅僅體現(xiàn)在她拍攝《西游記》或是工作中，楊潔最叛逆的，是她的婚姻。

　　“說什么王權(quán)富貴，怕什么戒律清規(guī)。只愿天長地久，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。”這首《西游記》插曲《女兒情》是楊潔親自填的詞，而其中對于愛情那種勇敢、純粹的追求也正是楊潔愛情觀的寫照。

　　楊潔結(jié)過兩次婚，1969年再婚的時候，她已經(jīng)40歲了，帶著三個小孩；而丈夫王崇秋卻是26歲的未婚小伙。一場相差14歲的姐弟戀，放在當時可以算是離經(jīng)叛道了。

　　王崇秋說，自己和楊潔這一點一樣，認準的事情不管誰反對都會堅持。那個時候兩個人很談得來，經(jīng)常談一些藝術(shù)上的事情，“她有什么都跟我談，甚至有一些當時犯忌諱的話。她這個人特別透明，什么都談得清清楚楚的。”

　　因為他倆要結(jié)合，很多人找楊潔談話，也找王崇秋談話。“我就覺得我不會有問題，我們很好。”對于這段感情，首先王崇秋異常堅定。楊潔也從來不是個被世俗觀點所左右的女子。很多人不看好這段姐弟戀，甚至預(yù)言這兩個年齡相差太大的人肯定會分開，但沒想到，他們最終相伴48年。

　　楊潔在生活中也是說一不二的性格，比如家里添置什么東西，她還挺堅持的，“要買就買唄，弄那么生氣干嘛。”王崇秋早已摸索出兩人的相處之道，“這些東西你甭跟她爭，爭了半天最后還得服從她。”在王崇秋看來，楊潔在生活上比較笨，除了不會做飯、其他家務(wù)活也不行，“這家里面什么都是我管，后勤部部長。”

　　好在兩個人喜歡的東西都差不多，比如家具的風格。采訪當日，聊到這里，王崇秋略帶傷感地看著家中的沙發(fā)，“像這個沙發(fā)，一直要換沒換，后來想等天暖和點再換。楊潔自己說：‘唉呀，也可能我看不著那新沙發(fā)’，果然看不著了。這沙發(fā)沒換。”

　　王崇秋說，楊潔在生病前兩個月的時候說：“這一輩子，現(xiàn)在覺得挺幸福的，有你這個老伴兒。”“她這個人不隨便說這些(好話)。”

王崇秋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。墻上掛的是楊潔遺像。

　　新京報記者 吳江 攝

　　對話

　　老百姓認可《西游記》是楊潔最大安慰

　　新京報：是不是因為楊潔的性格，讓她沒有得到一些該有的榮譽？

　　王崇秋：這個(原因)太復(fù)雜了，因為(有人)拍戲前和拍戲后完全不一樣。拍的時候前呼后擁的，好聽的話說不完，一停機以后，馬上變了。楊潔這個人太性情，她有時候在人際關(guān)系上，像小孩兒，她太相信人。那時候走穴風潮，到處邀請《西游記》劇組，她不愿意搞這個東西。說她十年不看《西游記》，為什么？這里面有很多事情不好談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冤就冤吧，好在讓人感到安慰的是，這次楊潔追悼會規(guī)格挺高的。另外一個，老百姓特別喜歡《西游記》，對它評價很高，這是她最大的安慰了。

　　新京報：《西游記》之后，楊潔的心情受到很大影響嗎？

　　王崇秋：當然心情不好了。有些人那時候恨不得叫媽，后來一下就翻了臉。《西游記》這個劇組她特別驕傲，覺得大家很聽話，拍完以后就變了，你都想象不到。她要知道現(xiàn)在這個結(jié)果(追悼會上領(lǐng)導(dǎo)、百姓都來了)她心結(jié)也就打開了，在這之前領(lǐng)導(dǎo)不關(guān)心也不說一下，她感到很凄涼。楊潔不會給領(lǐng)導(dǎo)拍馬屁。兩袖清風，一身正氣。

　　新京報：這么多年你沒有勸勸楊導(dǎo)改改性格嗎？

　　王崇秋：她在人際關(guān)系上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，太熱情，又分不出來別人是不是真心。性格是不太好改的，說多了她也不高興，那就算了。她還是性格簡單，像小孩，她自己也很透明，就是這樣。

王崇秋在家中擺放著楊潔的照片。新京報記者 吳江 攝

　　新京報：楊導(dǎo)有什么遺憾嗎？

　　王崇秋：我覺得《西游記》之后，好多事情她都想做沒有做。像《明朝十六記》、《釋迦牟尼》，還有《呂后》，本子都有了。因為人際關(guān)系的問題，她打了好多報告，但是沒有人理這茬。其實也拍了一些戲，但拍得很不好。潛規(guī)則滲透各個方面，掛名的、遞錢的，她不搞這個。為了拍《司馬遷》，有朋友說楊導(dǎo)演，低一下頭，拜訪一下領(lǐng)導(dǎo)。楊潔說從來沒干過這事啊，后來快過節(jié)了，就買了一瓶比較好的酒，硬著頭皮去找領(lǐng)導(dǎo)，一敲門領(lǐng)導(dǎo)不在家，楊潔扭頭就跑了，說太好了，我怎么干這事了呢。她不會搞這些東西。

　　采寫/新京報首席記者 劉瑋 實習生 陳卓 江潤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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